(营口之窗“营口故事”)那年我探亲
文/李同雁
七七年的春节前夕,是我当兵的第四个年头,那天我意外的接到艇长的通知,说是春节让我回家探亲,这简直就是个天大的喜讯,整整三年多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家人,想着父母,今天,这个愿望终于就要实现了,那个晚上,我一夜辗转难眠,脑海里一直像过电影一样想着家里的过往之事,想着回家带些什么。其实我很清楚,据刚刚回过家的战友讲,家里那边依然很穷,买什么都凭票,吃粮基本上以粗粮为主,每月每人豆油只供应三两,因此,该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最后也只能有选择的带些东西。
第二天,我用大半天的时间在做物资上的准备。在我的记忆力,母亲从来就没穿过皮鞋,而父亲每天辛苦的上班,冬天里只穿着一双打着补丁的大头鞋,我首先为母亲花十六元钱买了一双棉皮鞋,并准备把我在部队发的一双没沾脚的毛皮鞋带给父亲。我又给我的大侄儿买了一把最精致的小手枪,又带了几件海魂衫准备送给哥哥弟弟们。我托司务长给我买了三十斤最肥的猪肉,他还给了我十斤豆油,并一再说:“这大米、精粉你可以随便拿。”那态度十分诚恳。我只能表示感谢的说:“谢谢老战友的好意,恐怕想拿也拿不了了,那些战友们一定给我准备了不少东西了。”司务长只好作罢。
当我回到营房走进屋里,只见整个床上堆的像个山一样,有罐头,有烟,有酒……望着这么多的东西,我眼睛有些湿润了,这些东西都是平时部队发的,大家都舍不得吃攒下的,一旦有谁探亲,大家都会毫不吝啬的奉献出来,我那时真正感受到了,这平常的东西里却包含着大家一颗最真挚的心啊!这就是战友,这就是战友间最真挚的友谊啊!我当时有选择的把东西装进旅行包里,大多是铁盒的午餐肉罐头和水果罐头,一切打理完毕,我整整装满了四个旅行包,足足有二百多斤。当时床上还剩了一大堆东西,我只有抱拳对大家说:“这些东西只有劳驾各位帮我消灭掉把。”
尽管头天晚上大家聊的很晚才睡,我还是很早就起来了,吃过早饭,我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上,那一刻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当时我的心情真是美美的,甜甜的。当我从烟台客轮码头真正踏上客船的时候,我似乎有些朦胧的感觉,我甚至对眼前的一切产生了怀疑,我真的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了吗?真的就要见到了我日夜思念的父母了吗?幸福真的就来的那么突然吗?我狠狠的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果然有疼的感觉,我确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了,我的心真的醉了!望着蓝蓝的大海,好像第一次感到大海是那么的壮美,听着头顶上海鸥一声声鸣叫我更感到格外的亲切。
天很快的黑了下来,我很不情愿的走进了船舱,我所在的船舱有四张床,其它三个也是男的,攀谈中得知,他们是大连的,看年龄比我要大些,据他们讲,他们是专门到烟台搞贩运的小商贩,说这话时他们还故意压低声音,据说这属于投机倒把,是要偷偷的干才是,而且每次都不要超过四十斤。那天我知道他们是从烟台带了些花生米,还有火烧,据他们讲,每次除了赚个白吃以外,还能剩七八块钱。那时我感觉他们是多么的满足啊!
我们彼此聊得很投机,不觉中已经到了半夜,这时,突然觉得船摇晃的厉害,凭我的经验,海风起码在六级以上。我终究是经过海上生活考验的一名水兵,我基本上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可刚才还侃侃而谈的三位,此时只听着他们不断的叫着:“哎呦妈呀……”再看他们个个脸色苍白,鼻尖开始出现豆大的汗珠,我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不好,要吐!”话音刚落,就听其中一位“噗——”的一声,只见带着粘液的呕吐物已经喷在了舱壁上迅速的流了下来,我急忙拿起痰盂递给他,并迅速扔给他一卷卫生纸,接着,哥几个开始了轮番呕吐,这让我忙的不可开交,我连消防水桶都用上了,他们就这样抱着桶吐着,终于吐干了胃里的所有食品,这时其中一位的话提醒了我,说是满嘴都觉得苦,我立刻意识到了,他们已经开始吐胃液了,这就意味着马上快吐血了。我来不及多想,立刻从我提包里拿出两瓶桃罐头打开,他们好像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我已经把桃罐头一块块塞进了他们嘴里,并且向下命令一样对他们说:“都别问,一定要坚持吃下去。”他们尽管有些莫名其妙,还是坚持吃下去了。直到天快亮了风平浪静的时候,他们都平静下来的时候,我才告诉他们,一旦呕吐出现嘴里发苦的时候,就说明开始吐胃液了,而且很快就要吐血了,所以,这个时候,无论怎样也要坚持吃些东西,使胃里始终保持有可吐的东西,否则就会落下严重的胃病,他们听得十分认真,分别得的那一刻,他们拉着我的手久久无语,眼里都含着滚动的泪珠。
在大连下了船,我开始转乘火车,坐在大连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两个小时的候车时间让我有着一种煎熬般的感觉,我在尽力的寻找着什么去打发时间。忽然旁边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妈妈,我饿。”那声音显得有气无力。我定睛一看,这女孩四岁左右的样子,有些发黄的头发扎着两个细细的小辫,脖子看起来挺细,整个脑袋就像个拨浪鼓,身上的一件花格袄虽然旧的退了颜色,但仍然感到大而肥很不合体,显然是捡别人穿过的衣服。
妈妈的话我也听得很真切:“买完了火车票妈就没钱了,哪有钱买吃的呀!”母亲一副很无奈的面孔。
这让我一下产生了怜悯之心,我悄悄地走到车站卖店买了两个大面包,然后递给那个小姑娘说:“吃吧。”
那小姑娘嘴里不停地咽着口水,眼睛直瞪瞪的看着妈妈,孩子的妈妈看了看我说:“孩子,谢谢海军叔叔吧。”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崇敬。我感觉女孩好像是从我手中夺走了面包,她拿在手里,很快就把一个面包消灭了,这时,母亲把另一个面包拿在手里说:“这个留着再饿的时候吃吧。”
那女孩一言不发,只是一直用眼睛盯着那个面包。
我设法打破这个僵局,所以从旅行袋里拿出一瓶桃罐头打开后对孩子说:“吃点罐头吧。”
孩子还是看着妈妈,好像在问,这是什么?我能吃吗?
母亲有些不好意思的说:“不瞒你说,孩子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东西。”转而她又对女儿说:“既然叔叔都打开了,你就吃吧。”
女孩很快就把一瓶桃罐头吃光了,这回我感觉她应该吃饱了,也知道和我亲近了,她开始敢正面看我笑了……
终于坐上了通往家乡的火车,当夜幕来临的时候火车到达了终点站,在下车的一刹那,我高兴极了,营口,我终于回来了!当我提着沉重的包裹直奔汽车站点时,远远看见有近百人已经开始往汽车上挤了,据说这是晚间最后一趟车了,本来归心似箭的心一下凉了,我一个军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去和别人一块儿挤呀,那时又没有其它交通工具,二十多里的路程,又带着二百多斤的东西,我真的无能为力了,此时的我,脚下顿时变得如此沉重,我艰难的朝着附近的一个旅馆走去。
经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我终于回到了家。家还是那低矮的三间土房,周围的一切还依然是几年前的老样子,在房前,全家人很早就等候在那里了,进屋后我先是看到了父亲,父亲和我走时的样子比,好像有了不少变化,刚刚五十六岁的他,已经变得有些驼背,脸上的皱纹已明显增加。我很快把眼光移到了母亲,瞬间我有一种心被刺痛的感觉,母亲的白发又添了许多,脸上的皱纹写满了沧桑,她刚刚五十四岁,牙齿有几颗已经脱落,母亲看着我打心里高兴,她一直看着我,然后深情的说:“这回是真出息了。”说这话时,老人从心底有一种满足和自豪感。
这时,我从提包里拿出给家里人买的东西一一分给大家,大侄儿拿着我给他买的小手枪不停地在人前炫耀,就别提多高兴了。兄弟姐妹也都很高兴,尤其母亲最高兴,当我把那双棉皮鞋给她的时候,我还第一次看见她乐的像个孩子,她当场试了试,觉得很舒适,样子也十分满意。打那时起,那双鞋她只有出门和家里有什么喜事时才舍得穿一天。母亲说,这是她一生中穿的唯一的一双皮鞋,我每每听到母亲说这话时,心里总有一种愧疚之感。那双鞋整整陪伴着母亲八年,直到她去世的时候,那鞋保持的还像新的一样。
那天中午做饭时,从一个细节上,我看到了母亲因为我而有些为难,我看到她贴了一大锅玉米瓶子以后,从米缸里拎出一个大米袋子,显然里面还有不足几斤的大米了,她从里面倒在小铁盆里一些,掏好了米放在了大锅中间。吃饭的时候,全家都吃那黄澄澄的玉米饼子,唯独母亲把一小盆大米饭放在了我面前,然后说:“这吃了几年大米白面一下子就吃玉米饼子一定不习惯。”母亲故意为我找借口。我立刻说:“哪那么多毛病,我还正想换换口味呢。”说着,我把那盆米饭推给了母亲。
母亲看着米饭半晌,然后把米饭拨给最小的老弟弟一大半,在大家的逼迫下她才勉强的吃几口。那天,大家吃的格外香,其实,那天只是在酸菜汤里放了不到半斤肉,那盘鸡蛋也是因为我才加的菜。其实,那天要是打开两盒午餐肉罐头大家一定会吃的更好些,但母亲过日子从来讲的是细水长流,她绝不会那么去做的。尽管如此,母亲还是觉得能让我吃得好些,第二天她一再追问我爱吃什么,可我那时已经能体会到母亲撑起这个家庭是多么的艰难啊!我绝不会再去添乱,我知道附近冬天打冰眼搅鱼很方便,我故意说:“现在就想吃附近坑里的小鱼儿。”母亲信以为真,一下高兴起来,马上吩咐我的两个哥哥快去搅鱼去,于是,晚上的餐桌上又多了两盘炖小鱼。那些天,我一直想,我不能为家做什么,但起码不能为母亲增添忧愁啊!
第二天,我分别拜访了我的小学和中学的老师。当我出现在老师的面前时,对于眼前这个威武英俊的军人,他们总是先感到吃惊,然后打个问号,我曾有过这样的学生吗?当我告诉他们我就是当初班级个子倒数第二的那个淘气鬼时,他们顿时大吃一惊,并连连说,怎么也想不到是你,出息了!那一刻,老师觉得很安慰,我也觉得心里很踏实。
回家的半个月里,我一直沉浸在幸福、快乐、和忙碌之中。同学朋友纷纷来拜访,有的还觉得自己不含糊,执意要和我比比力气,经过比试都纷纷败下阵来。有的是前来问候看望,也不乏有提亲的登门,我的答复就一句话:“先不考虑。”大家似乎觉得我有些莫名其妙,都二十五了还不考虑,这时母亲真着急了,催着我趁探亲的机会把这事定下来,我还是有些漫不经心的说:“这点事就不用你操心了。”母亲好像听出了弦外之音,真的不追我了。其实我那时悄悄的已经有了目标。
那一段日子里,同学朋友争相请我喝酒,大家都认为当海军的都是海量,于是唯恐赔不了我,有的干脆来个智取。那天,我一个过去比较要好的同学请我,分别几年也不知我能喝多少,为了陪好我,特意找了两个能喝酒的作陪。开始彼此用小杯喝的
还算文明,不一会儿,他们觉得久攻不下,于是要求换小碗喝,当时六十度的酒一口就是半碗,他们看我还没有醉的意识,于是就开始用白水和我喝,那时我一直蒙在鼓里,只认为今天遇到了高手了,虽然觉得有些天旋地转,但心里一直告诫自己,千万不能退却,一个堂堂的海军,决不能倒在他们面前,脑袋一直这么想着,结果,还是倒下了,那天真的很丢人,据说我当时一头扎在人家被垛上呕吐不止,后来就开始醉的不省人事,几个小时后,我刚刚清醒些知道了这一切,我几乎逃跑似的跑出了同学的家门。那天的事情在我脑海里一直纠结,更是个谜,我回到部队还特意给同学写了一封信,找了多少个理由,企图挽回些面子,结果同学回信说我没有输,输的是他找的那两个朋友,我那时才知道他们用白水和我比喝白酒,于是才感到终于挽回了一些面子,虚荣心总算得到了一些满足。
半个月的假期真的感觉太快了,我又要回部队了,临行那天,母亲手捧着一件厚厚的毛衣对我深情的说:“这是我让你大姐贪黑织出来的,冬天的海风那么冷,出海时一定穿上,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好好保重身体啊!”母亲的一席话让我顿时感到一股暖流用满全身,这温暖足以让我感受一辈子啊!接着,母亲又递过一个包裹说:“这是给你的战友们准备的糖块儿和香烟,回去要好好的招待人家,记住,到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别人的好处啊!”听了母亲的话,我重重的点了点头,母亲这充满深情的话语表现出了她的淳朴、善良,尤其是家里这么困难,她还不惜为我花不少钱,这让我从心里感激,更让我感动!那一刻我在想,有母亲真好,有母亲实在是太幸福啦!
那天和以往送我一样,母亲一直拉着我的手久久不肯放下,她好像第一次看到我一样,从头看到脚,我恐怕在那一刻眼泪流出来,那样会让母亲更牵挂,我把手慢慢的从母亲带着温度的手中抽出,这似乎是一种不得已的残忍之举,我突然转过头迈出了那艰难的第一步……
我回头远远的看着母亲,她依然站在房后山墙那里目送着我,我已经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似乎依然能清晰的看到母亲那爬满皱纹的脸,母亲那被风聊起的黑白掺半的头发,好像每一根都系着对儿子无限的牵挂啊!此刻,我在想,我从下乡,到当兵,这颗一直在外漂泊的心给母亲留下多少思念呀!,蓦地,母亲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一样在强烈的吸引着我,我默默的在心里念叨着——母亲等我,一定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的,那时我会以百倍的努力孝敬你——直到永远……
作者当兵时的导弹快艇
供稿作者:李同雁,营口之窗特约撰稿人
原创发布:营口之窗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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