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口之窗“营口故事”)山里老兵
文/李同雁
生活上一贫如洗,精神上却十分富有,其实,这样的人是更应该受到尊敬的。——题记
初识郝长江,还是七一年我插队的第一个冬天。
我们知青点就在生产大队部的前院,我经常到大队部看看报纸,而郝大江就在大队部干些杂活。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甚至让我一下想到了街头的乞丐,他满头杂乱的花白头发,一脸数不清的皱纹,记载着沧桑。身上穿一件老式的黄色军大衣,大衣的表面,到处都是发着亮光的污渍,大衣扣已所剩无几,一条麻绳系在了腰上,本来就笨重的大头鞋,鞋底下沾着厚厚的黄泥,但丝毫没能阻挡他很轻盈的步伐。正是他这上下矛盾的表现,让人很难猜出他的实际年龄。其实,他当时还不到五十岁。
一时间,郝大江在我眼里似乎有了一些神秘感,我真正对他有些了解,还是因为一次误打误撞的冒犯。
时值金秋,正是苹果成熟的季节,一天,我和知青点的小涛和大利打算弄些苹果带回家去。听那里老乡们说,山里最东面那片果园的苹果最好吃。我们还知道,那果园的看青人就是郝大江。据说,他有个喝酒的习惯,经常是一醉不醒。了解了这些情况,那天晚上,我们三个踏着夜色,大胆地闯进了那片果园。一进果园,顿时被沁人的浓浓果香给吸引了。借着月光,一串串紫红色的菓子,把枝蔓压得弯弯的。如此的诱惑,促使我们不顾一切地开始了摘菓大战。
“住手”郝大江似乎是从天而降,他右手紧紧的握着一把亮闪闪的镰刀,一副严肃的面孔,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啊!这……”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我们很惊慌,甚至有些语无伦次了。
“怎么,以为我喝多了睡了吧?告诉你们,我只是冬天没事时才那样喝酒,到了夏天,开始看青的时候,我从不喝酒的。”
我们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愣愣地站在那里,觉得很尴尬,更担心郝大江把事情捅到大队部去。
“先进屋再说吧。”
我们像俘虏一样,乖乖地随他进了屋。借着煤油灯那微弱的亮光,我看到,这屋实在是简陋的很,这是用黄泥干打垒,堆起的一间不足十平方的一间小房,屋里四壁空空,炕头上只有一套不知用了几年都没洗过的军用被褥,炕的另一头放着一个旧纸箱,这便是他唯一的家具。在一个墙角放着两个大酒瓶子,里面的酒依然装的很满,其中还泡着中药之类。在一进屋的瞬间,我们同时闻到了一股旱烟、汗臭等组成的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怪异的味道,闻到这种怪味,让我们顿时有一种眩晕和要呕吐的感觉。
“这就是我的家和全部家当,远比不了你们城市,就将就着坐下吧。”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坐下。
他好像看出了我们的心思说:
“只要你们坐下,一切都好商量。”
我们顿时有一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于是,也顾不得干净埋汰了,都随意地坐了下来。
这时,郝大江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让我们一直紧缩着的心,稍稍有了些轻松感。他笑着说:
“既然到家了,就是我的客人,那我就借花献佛喽。”
说着,他从我们提包里掏出了苹果,然后,用他上身那件沾满污垢的衣角,紧紧的裹住苹果,用力地拧了几圈儿,再分别递到我们手里,嘴里还不断催着我们:
“都擦干净了,放心吃吧。”
我们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心想,一切都顺着他,希望事情有个最好的结局,我们开始大口的吃着苹果。
“我光棍儿一个,一辈子没儿没女,可我还是很喜欢你们这些年轻人的。”说这话时,他眼睛里流落出一种只有长辈才会有的那种温暖的神情。
我们向他投去了友善和感激的目光。
他看了看我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话锋一转:
“今天就不说那么多了,这么晚了,还是先办我们的正事吧。”
我们一时没理解他说的正事到底指的是什么,不免心里开始打起了鼓。
“你们一定是准备明天回家,才来这里弄些苹果的吧?”
我们很佩服他的判断力,连连地点着头。
“你们这么小的年龄,就离开了父母,实在是不太容易呀,其实回家带些苹果,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们采取的方法有些不那么光明正大,我这八千多棵果树,就不差你们摘点了,今天,就为你们破个例,好了,带着你们的提包跟我摘苹果去。”
我们当时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还傻傻地愣在那里,这时,郝大江狠狠地拍了我一下肩膀头说:
“傻小子,跟我走。”我顿时激动的有些要哭的感觉。
郝大江把我们带到了一棵最大的树前说:
“这是我的珍藏,这棵树,我给它开了小灶,多次在它根下埋了些死猫死狗的,它长得格外粗壮,果实也大,味道格外香甜。”那一刻,我们都心存着一份感激。
“傻小子们,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动手啊!”
郝大江认真地挑着又红又大的苹果,一个个摘下后,再慢慢地放到提包里,那时的感觉,好像是在享受着一场快乐和幸福!直到我们都把自己带来的两个提包装满,他又把我们的裤兜填满,才笑着说:
“这回你们该满载而归了吧?”
我们一时激动的只是嘴唇抖动了几下,还没等我们说出一句感激的话,就被他连推带搡地推走了。
从家回来的时候,我们特意给郝大江带了些乡下紧缺的大酱、小苏打、还有火柴。
晚饭后,我们三人一起来到了果园,离门前还有十几米,小涛就高声叫着:
“郝叔!你在吗?”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们开始亲热的叫他郝叔了。
郝叔从屋里走出来,见是我们来了,顿时高兴的迎了上来。见到我们手里拿着东西,先是愣了一下,很快,他笑着说:
“也好,有来无往非礼也,今天,就用我的拿手菜,兔肉炖鸡招待你们。”
我们顿时有一种条件反射的自然反应,口水止不住地蔓延到了嘴边。那天虽然刚吃过晚饭,当听到郝叔给我们做这等美味佳肴的时候,先前那两碗红的发紫的高粱米饭,就早已悄然消化掉了,依然有亟待吃到这美味的渴望。我们不做声,体现着一种矜持和默许。
这时,我们才发现,郝叔在房前的木箱里还喂养了十几只肥肥的兔子,和二十多只鸡呢。
他用手电照着鸡窝,把生杀大权交给了我们,最终,有一只鸡和一只兔子,共两条生命,死于我们的高见之下。
郝叔在门前那个简易的炉灶下架起了大柴,点燃后,将装满兔肉和鸡肉的铁锅坐在炉灶上,片刻,那种连过年都难闻到的香味扑面而来,很快弥漫了整个果园。当我们把第一块美味放到嘴里的时候,我们感觉到的不仅仅是解馋,更多的是一种幸福感。那天,郝叔还打开了那尘封已久的大酒瓶,给我们每个人倒了一杯,他边倒边说:
“这真是因为是你们来了,我太高兴了,才让我不得不破了例。我其实在看青的季节里,是从来不喝酒的,我那些酩酊大醉的镜头,只能出现在冬天猫冬的时候。
喝了一杯酒后,郝叔并没有再倒酒的意思,一来是因为我们个个都变成了关老爷,那脸一直红到了耳根;二来,他觉得我们更有必要留着肚子多吃些肉。他一直劝我们多吃点,还把香喷喷的肉,不时的夹到我们的碗里。当我们把这些美味彻底消灭的时候,我们真的彻底的饱了。
这时,郝叔泡了茶,又洗了满满一盆大鸭梨,说是让我们解解酒。我们吃着,喝着,这时,郝叔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了:
“我今天就彻底和你们交交心吧。其实,我老家在山东,父母因病去世早,我十二岁成了孤儿,十五岁那年,家乡闹洪灾,我随着逃荒的人群逃到了辽南,从此,在这大山里安顿了下来。二十岁那年,解放军来到了这里,于是,我参了军,从此,跟着部队打遍大江南北,立功牌也得了几块。全国解放后,我又跟着部队参加了抗美援朝。一次,我们侦察班一行五人,深入到敌人后方执行侦察任务,不巧,被敌人发现,我们五人,与数倍于我们的敌人,打了一场残酷的遭遇战,经过近两个小时的激烈战斗,其他四位战友先后牺牲,我也脑部受了重伤,在敌人前来打扫战场时,我假装已死,这时,敌人走到我们跟前时,还有些不放心,又给我们每人补了一刺刀。当时,敌人一刺刀扎在了我的大腿上,我当时趴在地上,硬是咬着牙忍着剧痛一动不动,终于骗过了敌人,最后,我爬了近两个多小时,才爬回了自己的阵地。由于我伤势严重,只做了一下简单处置之后,我被送回国内治疗,总算保住了性命,只是那颗该死的弹头一直还残留在我的脑袋里……”
“原来是位老英雄啊!像你这样的老前辈,政府应该关照的。”小涛情不自禁地打断了郝叔的话。
“是的,在我转业之前,部队首长曾征求我的意见,并表示,我可以选择任何城市安家,并由政府负责养老。我当即回绝了领导的好意,决定回到自己的家乡。其实,到了这里后,县领导还专门派人和生产队领导交代,不要给我安排劳动,由县里按月支付我的生活费用,我最终都谢绝了。后来,在我的一再要求下,生产队领导给我安排了这个活,本来我冬天是闲着的,还是我主动要求,冬天到大队部干些力所能及的活。”
此时,我们以十分崇敬的心情,在静静的分享着这个老革命那段光荣的历史。
“像你这样的英雄,应该有女人追求啊,可为什么……”大利脱口问出了一个敏感的话题,可话一出又觉得不妥,所以只说了半截话。
可郝叔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他笑了笑说:
“其实,我回来后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史。那是十年前的事情,经人介绍,我和马寡妇结合在了一起。开始的几个月,我对她有着良好的印象,她人长得漂亮,心灵手巧,又很会疼人,我觉得很满足,也很幸福。可这个幸福,只维持了不到一年,有一阵子我发现,她的行为有些诡异,每天不知在忙什么,终于,有一天让我发现了她的秘密,原来,她背着我偷果园的苹果卖钱。当我批评她时,她还振振有词,说是她儿子结婚、盖房,处处需要钱,不这么干有什么办法。尤其她说,就是冲着这片果园才嫁给我的。我觉得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我当即对他表示,像这样的婚姻我情愿不要,我毅然决然地和她离了婚。也正是那次婚姻的变故,以后每当别人在我面前提到关于女人的问题时,我都会莫名的产生一种逆反心理。从此,了解我的人再也没谁跟我提起过关于女人的事,所以就这么一直光棍一根。”他说这些话时,显得很平静、坦然。
那天,当郝叔把我们送出门外时,已是月升中天了。我们已经走出去了很远,当我再回头看时,突然觉得,月光下一直向我们招手的郝叔,瞬间变得高大起来。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彼此开始了不间断地来往,那些和郝叔在一起的日子,让我们和他有着说不完的话,每次分别时,总是有一种恋恋不舍地感觉。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们彼此的感情有了更进一步的升华。
那是冬天修水库的时候,一次,我们在山上背石头,突然,小涛马失前蹄,从山上滚了下去。是一棵松树挡住了他的身体,让他捡回了一条命。可伤势还是很严重,经医生检查,小涛大腿有两处骨折,头部受了重伤,造成了大量的失血,当时急需补血救治。可小涛偏偏又是AB血,属于稀有血型。当时医院血库已没有这样的血液储存,整个知青点里就有一个这样的血型,因此,还有很大的缺口。此时,郝叔听到了这个消息,恰巧他是这个血型。当他赶到医院,急着要求给病人输血时,医生看着这骨瘦如柴的老头,真的有些犯难了。郝叔看出了医生的意思,他诚恳地说:
“我是经过战争打过仗的人,流血如家常便饭,我的血液再生能力特别强,请你们快动手吧,救人要紧呐。”说着,他不容分说的撸起了那瘦瘦的胳膊。
郝叔的鲜血,一滴滴被抽了出来,抽了二百CC,时,医生再也不忍心抽了,是郝叔一次次硬逼着医生,直到抽够了六百CC时,他最终才肯罢休。
那天郝叔献完血回到家里后,一直觉得昏昏沉沉的,可他还想着要给小涛弄些营养品,好让小涛早些恢复健康。他看了看鸡窝和兔窝,已是空空如也,他不免有些后悔,怎么就没想着留几只呢?其实,这根本怨不得郝叔,都是因为我们这几个馋猴去的太勤了。他又翻着自己的衣兜,盼望着哪怕能有几个铜板也行啊!郝叔真的有些犯难了,似乎觉得有些绝望,但还是有些不死心,两眼在屋里不停地扫描。当他的目光扫到了那个纸箱子上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好像一下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原来,他想起了放在箱子里的五块银元。
说到这五块银元,那还是首长送他回地方时给他的,说是留个念想。他多少年来一直像爱护自己生命一样,一直珍藏着它。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就是那么难,他都从来没打这银元的主意。他用手使劲攥着这五块银元,嘴里囔囔着:
“老伙计,对不起了,这次真的永别了。”他痛苦地掉下了两行热泪。
第二天,他用这五块银元和同村的人兑换了二十元钱,然后全部花掉。郝叔买了一些营养品,立刻赶到医院送给了小涛,当时小涛十分激动,他紧紧地拉着郝叔的手,哭得是那么地动情,只哭得我也跟着情不自禁地掉眼泪。那天郝叔从医院回来后,高兴得像个顽皮的孩子,精神也一下变得轻松了许多。
……
几年后,我当了兵,临走的那天,我和郝叔聊了很久,很久。那天,当我想到那一别四五年的漫长等待,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我甚至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当我结束了五年的部队生活,再去那大山里看望郝叔的时候,我被一个意外的消息一下弄懵了。据大队书记讲,郝叔在半年前,由于战争时留下的脑疾再次复发,不治而亡。我板着指头一算,他只不过才五十五岁呀!这让我从感情上简直是无法接受。我手里拎着给郝叔带的好酒,和他以前平时常念叨过的,一直想吃还没吃到的东西。我今天终于给他带来了,而他却撒手而去。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盈出了眼眶,我只能用追念的眼泪,来慢慢平复我撕裂般疼痛的心。
当我的心情有些平静时,我和大队书记提出,要到郝叔的墓碑前去祭奠一下,此时,老支书有些难为情地说:
“这恐怕办不到了,因为按着他的遗嘱,他捐出了自己的眼角膜,骨灰就撒在了一生伴着他的那片果园里。”对于这样的结果,我觉得遗憾,但我还是来到了郝叔看护的那片果园。
我久久地站在郝叔曾经居住的土屋前,这一切依然还是那么具有亲切感,从屋里散发出来的气息,依然那么熟悉。睹物思人,此时,我的心有一种无法抑制的酸楚,从心头一下涌遍全身,我的面部顿时挂满了悲伤和泪水。
片刻,我从衣兜里掏出了手帕,慢慢擦去了眼泪。抬眼望去,那连绵起伏的青山,和那山间的潺潺流水,交相辉映,构成了一幅唯美的画面。眼前这诺大的果园,已是硕果累累,满是嫣红,犹如一个个羞红了脸的淑女,似乎今天更加亮丽而俊美。
蓦地,我觉得,郝叔的灵魂,已完全融进了这美丽的大自然之中了,我的心在那一瞬间,也得到了一种莫大的慰藉。
供稿作者:李同雁,营口之窗特约撰稿人
原创发布:营口之窗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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