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口之窗“营口故事”)故乡人(六哥)
丘 阳
辽河平原乡村的夜色总是那样的灵透。暮炊被湿地里黑亮的滩泥、煦风中飘柔的芦苇、旷野中交错的阡陌给融化了。月色便清透的洒在泥草屋、土坯的猪舍、白亮的沟渠、望眼无边的稻田里。可是,经常是后半夜,二伯父家的六哥,引着他的公鸭嗓,唱着春歌,打破了夜晚的静谧。池塘春语哇鸣,让少女心荡漾、少男胸倒海。他唱的春歌,仿佛是裸着上身的丑汉用满是泥垢的指甲在抓挠炉桶,发出扎心的音律。
他叫王远志,在二伯父家排行老六。狗下崽子的时候,他喝多了,躺在狗窝里睡了一宿,弄得满身黏黏糊糊的。时不时的狗崽子还去舔舐他的长脸。后来有人给他起了一个响亮的绰号叫“老狗B”。从此,这个绰号溢出的光环“照耀"他一生,直到最后让他成了一位彻彻底底的氓流,那光环还“闪耀"着。他的故和事,也是那时中国农村一类人的一个缩影。待我朝花夕拾,凭碎片的记忆,以辽河为幕,以那个时代为背景。用文字去勾勒他的轮魔和骨骼。
他经常穿一件红色的喇叭裤,喇叭口总是拖在地上,因为都是泥路,走起路来便掀起灰尘,和他这个人一样,不管人到什么地方总会掀起风波,都会搞的乌烟瘴气的。大长脸,嘴唇肥厚。前面哥五个都矬,因为二伯父和二大娘都是矮个子。都说:"爹矬矬一个,妈矬矬一窝",他可能是基因突变了,他足得有一米八,他们家土屋子的木门框被他头撞的蓝色的漆都模糊了。他就是身体的巨人,生命的矮子。长发披肩,留着八字胡,不是经常的去梳理,都打绺了,就是一个鸡窝,还别说,在燃热的夏天,散发出的怪味真的有鸡屎味。眼睛有神,但总是爱用审慎、狐疑的眼光来看这个世界上人和事。他不配做一个大混混,因为他的胆子小,如果真的打仗伙拼,他跑的比谁都快,做一个配门都不合格,他只能做一个氓流,在这个辽河边的小村庄里,每日游手好闲的游荡着,就像一只野猫,哪有腥味、臭味,凭借他灵敏的嗅觉,很快就会赶到,虽不能兴风作浪,但即便一潭死水他也能掀起微澜。
大队部放映电影,或者是请县里的评剧团来演戏的时候,就是他最活跃的时候。喇叭裤,花衬衫不系纽,系着衣襟,戴着墨镜,穿着高跟鞋,手里拎着三洋牌录音机,放着邓丽君的歌,声音放到最大。旁边总会有三三两两的女人陪伴着。那女人,烫着羊毛似的卷发,有的地方是焦糖色,可能是炉钩子烧太热了,烫过火了。嘴唇抹的赤红,露着丰乳,提着肥臀。叼着烟卷。在那个年代,就是一群彻头彻尾的异类。在人们的眼里,他们就像是外星人,是这个社会的逆子贰臣,人们对他们嗤之以鼻,离他们总是远远的,谁家有女孩子路过时看见他们,家长总是蒙住女孩子的眼睛,怕自己的孩子看见他们,去模仿他们。
有一次,我们几个孩子在一起过家家,春玲(小时候玩伴)扮新娘,穿着从家里偷出来的高跟鞋,头发弄得蓬乱,因为她是长发。用芦苇杆从中间劈开后做发夹,弄得整个发型就像是和六哥在一起鬼混的女人一样,用香草花的叶子把嘴染的赤红,穿着从家里拿出来的红衬
衫,因为衣服号码太大,也是系上了衣襟,模仿那些女人交错着两个“瘦臀”走路。恰逢她妈妈路过,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光,嘴里骂到:我 X你个妈,你好的不学,就学那帮不是人的“马子",今天我非得打死你不可,我看你还学不学了。春玲和我,还有那些抬轿的发小也一溜烟的跑没影了。用瓦片、石头和黄泥做那些锅碗瓜盆、用沙子做的米饭、用树枝做的筷子和用芦苇编织的家具,被春玲妈妈全给踹翻了。孩子们幼小心灵里的家被抄了,家的情怀被春玲妈妈撕的稀碎。也怪我们自己,春玲要是打扮成一个传统的中国新娘不就没有这事了吗!可能春玲妈妈带着春玲看见这帮男男女女的时候没有蒙住她的眼睛。那个时候的人们,民风淳朴,穿着白、蓝、黑,只有刚过门的媳妇才穿着红衣服,抹点红嘴唇。用孩子们的眼光看这群异类,只是觉得新鲜、好奇,可能也是觉得很美,否则,怎么能会模仿他们呢?孩子的世界里的审美是单纯没有杂质的!如此而已。但在孩子们幼小心中的那个家,将不复存在,被大人们的审美撕的稀碎。
六哥喜欢哥哥,因为我和其他的大人们一样,讨厌六哥。哥哥不是,愿意让六哥带他去玩。但六哥和他的那帮玩伴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领着哥哥。但哥哥求他做什么事,那真是有求必应。
“六哥,我馋了,都好几天没有吃荤腥了”。哥哥说。"你烧水,老叔、老婶回来之前必须完活"。六哥说。我不知道他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老弟你等着,一会有大餐"。哥哥小声说。爸爸去给东街的王队长的妻子看病去了(爸爸是中医生),因为相处的很好,妈妈也正好过去看看病人。只见六哥从灶坑里抓几把草木灰,放在兜子里,那副高瘦的骨架便消失在故乡的夜色里。一袋烟的功夫,他拎着一个黑色的化肥袋子,打开一看,是一只红红火火的大公鸡,鸡的脑袋没有了,可是没有见到一丝丝血迹。只见他从鸡膀下面拽出鸡脑袋,拿着
菜刀,一刀剁下来鸡头,那只鸡只是挣扎几下,六哥顺手把它扔进滚开的锅里,非常麻利,一会儿,一只白条鸡便呈现在我们眼前,哥哥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只是不停的往灶坑里添稻草,恨不得马上就把这只鸡给煮烂了。香味出来了,当我们哥仨正美美的享用大餐时,二嫂进来了,见状,大声的喊到:“老狗B你说你是不是人,你偷谁家的鸡不好,偏偏偷自己二哥家的,你都馋疯了啊!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二嫂哪里对不住你了,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边说边拿起烧火棍就去打六哥,六哥见状一下子抱住二嫂,笑嘻嘻的说:"哎呀二嫂,你别嚷嚷了,鸡都煮熟了,也不能按个翅膀再飞了,我要是你,我们就一起喝点。老大你去把老叔的酒拿来,我和二嫂喝点”。一边说,一边用大厚嘴唇去亲二嫂的脸蛋,和她撒起娇来。二嫂被他这么一忽悠,便坐了下来,六哥顺手递二嫂一只烟,二嫂熟练的接过烟,两个人开始吞云吐雾了,并喝了起来。你说这位二嫂心得有多宽,比大海和天空更宽阔的就是当年二嫂的胸怀,尽管她没有那么大的胸!"你是咋找到这里来的?"六哥问。"你在我面前别跟我耍小聪明,这个点谁家的烟筒还冒烟,再说了,咱们村偷鸡摸狗的除了那几位知青,剩下的不就你们那几个人”。二嫂说完抿了一口酒,又吐了一口烟。"佩服啊,二嫂,怪不得大家伙都叫你小狐狸精,这回我算领教了"。说完六哥也抿了一口酒,都抿出声了,这声音对于我们孩子来说就是煎熬,比听大人的训斥还难接受。"二嫂啊,我不是专偷你家的鸡,是你家的狗认识我,不咬我,再说,偷别人家的鸡,万一被发现了,还不得打死我啊,偷自己哥哥家的,不会挨打,最多骂几句,这不咱嫂弟俩不还喝上了吗"。"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鸡窝里也没有发出声音啊,要是黄鼠狼偷小鸡,鸡都会叫,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二嫂好奇的问。"偷之前先往鸡窝里撒一把小灰(草木灰)。过五分钟再去抓,因为鸡都呛蒙圈了,再去抓,一点声都没有,然后把鸡脑袋往翅膀里一插,鸡就一动也不动了”。酒后的二嫂,听得眼睛都直了,心里虽恨六哥,但也不得不佩服道行太深。
二嫂结婚的时候,大家都叫她小媳妇,是邻村聚宝盆的,大家都叫她小剥刀,说话语数特别快,总愿意背后叨咕张家长,李家短的。个子矮矮的,嘴唇尖薄,人倒也长的挺标致,平时总叼着烟卷。二哥本来气管就不好,整天喉喽气喘的,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妻管严”,在二嫂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二哥肺心病,五十多岁就去世了,二嫂成了寡妇。儿子不孝,没有多少钱,整日还暴殄天物,儿子寿禄还不如爸爸,四十来岁时和二哥得的一样病,也一命吗呼了,扔下两个寡妇一个女儿。每年我春节去看舅舅的时候,总是给二嫂扔点钱,后来舅舅去世了,基本上春节我也不回去了,从此故乡真的成了故乡,让我没有归乡理由,哪怕是最牵强的理由都没有了。没有家的故乡,只能在晨梦中偶尔忽闪着,和有家的异乡时不时的媾合。每每春节,通过侄儿给舅妈捎点钱同时,也给二嫂带点钱过去,倒不是让她这个“小剥刀"当电匣子给我歌功颂德,只是因为她是我们老王家的遗孀,年纪也不小了,给她点买烟或者打麻将的零用钱。是不是在我的心里因为吃了那只鸡,还有感恩的情怀呢?
就在前几天(2021的七月份),我接到了一个外地电话:"飞噢,我是你六哥,你不记得了吧,我是老狗B”。在我十三岁时举家搬到响水镇,离开生我的故乡,后来读书,直至结婚生子再也没有见到他。但他的公鸭嗓,已经牢牢的刻在我的记忆里。“六哥现在混的不好,这么多年了,六哥从来没有麻烦你和老叔,六哥想,将来混出个人模狗样的时候,再去看看老叔和你,现在六哥有困难,你能不能帮六哥一下忙,让我度过眼前这个坎,之后六哥就给人扛活去,自己赚钱养活自己”。我知道,只要他没有钱花了,就是他人生的坎,他的生命中坎多,几乎看不到一马平川的平原。"你好六哥,好久不见,没有问题,你加我微信,我给你转点钱。"又过了几天,不到两周,又来电话,和第一次一样,主要强调这么多年没有麻烦我和爸爸(爸爸84岁,他从来没有来看看),等将来混出个人模狗样的时候,再回来看他老叔和我。我又给打了和上次一样的钱。第二次电话和第一次不一样的是:"我这是最后一次跟二弟张嘴了,但六哥想你和老叔,六哥不好意思去看你们"。话音未落,他抽泣了,我鼻子一酸,流下了小时候故乡的眼泪。他还说:"我爷18个孙子,你现在混的最好,六哥这辈子算完了,你得给我们老王家争气啊!你小时候六哥就喜欢你,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本溪青年的几个孩子欺负你,六哥打了那帮小王八犊子。后来那些青年群殴我,现在脑袋上还有伤,刮风下雨的时候总疼,一疼我就想起你啊"……
时光幽悠,记忆悯泯,六哥的话,让我五十多岁的人思绪有些盲乱,是不是六哥头上的那道疤痕疼痛的时候,他就会想起我;或者是因为这道疤痕会刻在我的心里,永远倾注感恩对他做到有求必应;亦或是让我重新梳理自己的思绪,再去勾勒六哥的轮廓和骨骼。
记得在生产队场院里有一艘木船,倒扣着放在那里。我们男孩子在场院玩的时候经常往里面钻。有一次六哥钻进去了,随后一个和六哥年龄相仿的叫曲丽丽的女人也钻进去了。“我们没出来你们谁也不许钻进去"。六哥说。他比我们大十多岁,我们必须听他的。可是他们在里面足足呆了将近一个小时,因为他们的确影响我们玩了。我们就站在船上面跺脚。用瓦片使劲砸船板。不一会,曲丽丽先出来了,头发蓬乱,上衣扣都系错位了,微汗,泛红着脸。紧接着六哥也出来了,满头大汗,赤裸着上身,浑身稻草屑,裤子上有白亮亮的像浆糊一样的东西。我们只是埋怨六哥不让我们进,而且他们在里面呆的时间有点长,影响我们钻船玩,我们都认为我们做什么,他们也在里面做了什么。只是后来听说曲丽丽肚子里有六哥的小孩了,而且曲丽丽的爸爸妈妈去六哥家找二伯父,二伯父把六哥吊起来,用皮带狠狠的打了他一顿。六哥满身血肉模糊,发出让人无法接受的惨叫。二伯父答应曲丽丽的爸爸,让六哥娶了他女儿,说到这,曲丽丽父母无话可说,便离开二伯父家。过了一段时间,这家人举家搬走了,从此后再也没了音讯,我的同桌发小曲丽丽的弟弟从此也是杳无音讯。
曲丽丽弟弟和我是同学,挺邋遢的,不爱学习,我们两家都住一条大土岗上,当地人叫它土龙。因为离得很近经常一个学习小组写作业,写完作业一起玩,玩伴们经常欺负他,因为我是班长,老师让他跟我一桌,让我带动他,提高学习成绩,所以我们相处的很好,玩伴们欺负他,我出头摆平。我也经常去他们家里玩。听大人说他们家是“五七大军",不吃猪肉,是回民。他爸爸高度近视,高高的个子,总是穿着中山装,别着一只钢笔。印象最深是经常饭后用满是茶锈的大搪瓷缸子喝茶。他两个女儿,大女儿男人性格,靠她去支撑这个家。二女儿疯疯癫癣的,走起路上扭扭捏捏,就像是电影里的歌妓。妈妈个子矮矮的,又白又胖,有点涅傻。就是这样的一个家庭,即便是六哥这个男人让他们自己的女儿有了孩子,他们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位不靠谱的男人。
后来他倒插门“嫁”到离家乡60公里外的一个市郊,听说有了一个女孩子后也离婚了,被逐出家门,一个人浪荡江湖至今。他打工维系生计的方式都不一样,他不想去工地,因为那活太累了。当地养牛的特别多,他就去当牛官,给别人家放牛,中午和牛一起吃饭,只不过牛吃的是草,他吃的是牛主人给他带的午餐。这午餐伴着野花香,掺和着牛粪味,一起进肚。还有飞舞的蚊蝇伴舞,倒也能滋养他瘦弱的躯壳。睡的地方离牛舍很近,牛倒嚼的声音都能听见,他也习惯了蚊虫叮咬,只要喝了酒,不管睡在哪里,只要闭上眼,都是睡在夜里,也可能睡在将来能成为“人模狗样”的梦境里。
后来听说喝酒经常误事,还偷觑东家年轻的媳妇洗澡,被解雇了。再后来给喜欢狗的一个大老板代养了几十只狗,他实至名归的做了一名“狗官”。但愿狗下崽的时候千万别再喝大了,再和狗睡一起,弄得身上黏黏糊糊的,好让外地人再拾起“老狗B”这个绰号。这也许是命运和他开了一个玩笑,这外号的“光环",真的“照耀”他一生。
两周后,他又来了电话,还是那套话,还是说最后一次要钱了,完事就去打工去。打电话时应该是在酒桌上,装着老大,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呵斥着别人(也许是自骂自语),在故意的让我听见。在他的眼里、在他的嘴里、在他的世界里,没有最后,如果说有最后,就像海明威说的最后:悲剧的最后就是死亡。他是悲剧的导演,更可悲的是,悲剧的主角也是他。
我不想见到他,因为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我能想象到。还是在我心中留下我小时候他的样子比较好,还能让我不至于心生厌恶,还能心系一丝感恩。他再说什么,我也不会流下一滴眼泪,哪怕是他说起故乡的事,我也不会流下一滴故乡的眼泪。但我相信:人的一切都应该是干净的,无论是面孔、衣裳,还是心灵。在那个岁月如烟的年代,他就像一只在泡子里猎鱼的水鸟,刚飞起时,水面溅起的水花是它身体上的,后来在水面上溅起的如箭一样的水花是泡子里的鱼为了逃脱水鸟的扑食所激起的。
作者:丘阳
作者简介:丘阳,辽宁省诗词协会会员、《辽宁诗界》副主编、营口市诗歌学会副会长
供稿作者:丘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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