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母亲的时候回故乡
听 雪
轻风摇曳着葱翠的柳枝和粉白的杏花,迎来了故乡“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清明时节。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我总是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踏上山青水秀的故乡路,去看望长眠于小村东山坡那郁郁葱葱果林下的母亲;去寻找故乡天空那颗照亮女儿心灵的星星。
我常常伫立在老居门前那条流水潺潺的小河边,望着母亲站过的那块大石头,无声的泪便从腮边滚落,思绪也随着清风去寻找那温馨的回忆。大石头旁的那棵老榆树没了,可母亲坐在树下,一边忙忙地洗衣裳,一边给我们小孩子讲聊斋里故事的情景,便会在眼前浮现:“别吵别吵,听我再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从前哪,有个书生去赶考……”就是受了母亲这些故事的启蒙,我才不知不觉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就是因为自小就接受那么些善良的狐精鬼怪,使得我看世界的眼睛总相信黑夜不会藏陷井,白昼处处有阳光。
母亲是慈和的。母亲生育了我们五个兄弟姊妹,除了我,都间隔两岁,争嘴吵架是时常发生的。但她老人家虽然已经为我们操劳得精疲力尽,还是笑容可掬地把我们拉到身边,抚摸着我们的头,耐心的说教,讲“融四岁能让梨” ,讲古今手足的情谊……母亲从不轻易打骂孩子,有一次吃晚饭,小哥因端着的饭碗太热而失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吓得呆呆地站在那里等着母亲的训斥,可母亲听到响声立即从厨房跑了过来,安慰地说:“烫着没有?你不是故意的,妈不说你,别害怕。”小哥紧张的心情一下放松下来,带泪的眼睛望着妈妈笑了……
世界上唯有母爱是最纯粹和真挚的。可以说,每个儿女每一点事情都牵动着母亲的神经,那怕有一点的小疾也会使她坐立不安,吃睡不宁。记得哥哥讲过,在战争年月里,哥哥于营口读书,在解放营口炮击时,母亲彻夜不眠地望着营口方向,每一声炮响都揪着她的心,使得她心惊肉跳。她喃喃地唤着哥哥的名字,泪,也簌簌地从眼角滚落下来。特别是小哥筹备结婚时,母亲患癌症已病入膏肓住进了医院,却坚持让人搀扶着去百货公司,登上二楼时她已气喘吁吁,寸步难移了,仍挣扎着给小哥挑选结婚用的衣物……
也是这一年,我考入了远离小村二十五华里路的县城中学,母亲乐了,全村五六十名毕业生,只考上五六名,而她的女儿名列第一!可母亲已病得干不动活计了,尽管家里旧被旧褥子都有,却坚持求邻居给我做了一床厚厚的新褥子,又把家里那床母亲同父亲结婚时做的狗皮褥子给了我。不懂事的我,只顾高兴得蹦蹦跳跳,哪里知道母亲已得了不治之症,又哪里晓得这是母亲给她小女儿最后的爱!
母亲如此地爱我们,但对我们要求也是严格的。母亲认为严格要求,不容孩子的一点过错也是一种爱。母亲常说:“慈母有败子,小不忍也。”也曾说过:“爱子不教,犹饥而食之以毒,适所以害也。”母亲从不容我们姊妹身上沾染一点恶习,别人可以骂我们,我们却不可以回骂一句。母亲也更不轻易打我们,但打一次,也叫你一辈子忘不了。我挨过母亲一次打,记不清是几岁时的事了,我在小河旁玩水时,从草棵里捡到一辆玩具铁马车,我知道那是邻家孩子的,却没有还人家,玩过一会儿,便拉着到商店想当废铁卖了换点馋人的瓜果。不想却被母亲知道了,挨了母亲狠狠的巴掌,疼得我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我看到母亲的眼里是含着泪的,但那时我不懂,我恨母亲那样狠。长大了,我才明白,打在我身上时,不仅我感受到身上是痛的,连母亲的心也是“痛”的。也从那时起,那怕在外面见到成沓的钱,我也不会留下,即使别人的一针一线,我也不会暗自变为己有了。
正是这样呕心沥血的教育我们,才使我们走上了成才之路。正是这样含辛茹苦的哺育我们,把我们一个一个都“供”出了小村,自己却积劳成疾,还未来得及享受一下子女成人成才之后的回报,便毫无怨言地永远留在了小村的东山……
为了培养我们成才,母亲真是费尽了心血。无论家中怎样困难,无论怎样节衣缩食,母亲都千方百计送我们求学。记得小哥在省城念大学时,正是我们国家困难时期,母亲把好一点的食物都给了父亲和我们吃,自己吃糠菜吃得腿都肿起来,一按一个坑。母亲是助产士,救人一命时人家送给母亲几斤精贵的大米,母亲全给小哥带到学校去了。但在学习上,母亲是不容我们有一点疏忽的。她强调“大志非才不学,大才非学不成”。尽管那意思我们小时候不甚明了,但母亲让我们好好学习的决心我们是领会的。母亲为了让我受到更多的教育和锻炼,竟一咬牙将她十二岁的小女儿送到远方城市的儿子家读书,却因为忙,一个学期只能看望女儿一次。见了面,她从不问女儿是否受了什么委屈,只是叮嘱女儿,为了学知识,长大有出息,一定不要惹哥哥嫂子生气,更不许在哥哥面前说嫂子、侄、侄女们的不是。当时,幼小的心灵里还常怨母亲对女儿无情,甚至于对母亲有点恨恨的。想不通为什么自小母亲就不向着我,为什么和侄、侄女打架时,总是要说我?为什么侄、侄女们要由我来带,为他们让我晚念了一年的书?我不会忘记我都以已经走进村中大柳树下曾经是座庙的小学课堂,母亲硬是将我拉了回来,为什么?直到母亲走了,我和那些为母亲扎着纸花的乡亲们一起默默地扎了一个白天又一个晚上的纸花时,我都没有想明白。
直到无论我愿不愿意都需要哥哥们扶助一下的时候,直到我长大了,我才知母亲的爱心是多么良苦!
母亲,是在我仍需要她照顾的十五岁那年扔我而去了。那一年:一九六六年阴历六月初六星期六早晨六点钟,刚刚六十岁的母亲,被痛彻胰腺的癌魔带走了。她不知疲倦的身体上盖着一块白布,我想掀开来再看看母亲,可是我不敢。奇怪的是当时我为什么没有哭,只是从来没有过的顺从,人们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也许,我不知没有母亲的日子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当而后的日子让我哭都没地方哭,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我真后悔当时为什么吝啬了我的泪。
送走了母亲,送回去了我所有的亲朋,夜静人散之时,年幼的我也突然感觉到人尽屋空之时的荒凉,而在我心中一向强硬的父亲,躺在炕上的一声悲鸣,让我觉得连魂都没有了,我手足无措,那一瞬间我才忽然间感到天塌下了一半,再没有人为我遮挡什么了。
是的,母亲,从你离开之后,我才懂得:没有母亲的孩子,是没人疼的孩子。再没有人为我去买新衣裳,也没有人问过我的寒暖。那些个冬天,阳光离我很远很远。最实际的一件事情是,当天一天比一天冷的时候,我没有棉衣穿。我在母亲的箱子里翻出了她的棉衣,穿在身上虽然肥大点,但里面多穿点倒是更可以御寒,可是棉裤就穿不起来了。我不想求人改做,我想我应该自己做。我拿着棉裤去找邻居大嫂,她告诉我拆开的顺序,反过来就是做的顺序。十五岁的我从来没有做过活的我,上那里一下能记得住?但她是个极没有耐心的人,第二遍第三遍之后,她的脸色就不好看言语也不耐烦,我眼泪在眼圈里转了几转强忍着迈出了她家,我想母亲了,进了家门我的眼泪就不听使唤地淌了满脸。我想起了母亲常对我们说过的话:“靠谁不如靠自己,求谁也不如求自己。”我是一边哭一边用笔记下了曾经拆过的顺序和即将要拆的顺序,拆完了,我不再想找人问了,我自己自作主张地找了一条绳子量自己,从四周大概齐的剪小了棉裤,又按反顺序大针小线地做上了,穿起来虽然不太板正,却也是能穿了。之所以后来我非要父亲买裁纫机学裁剪,就和这一次的经历不无关系。
没有母亲的日子,是凄凉的。没了母亲的家,也就不像个家了。哥哥们很少回来,嫂子们根本就不回来。我去了县城的中学读书,家里就剩下父亲一人,怎么挑得起四间西厢房?好心的表哥表嫂让父亲去他家正屋的一间东屋住。父亲卖了西厢房,搬了去。可我觉得没有了母亲的痕迹,那已不再是我心中的家了。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让我丢了上大学的前程,我回到这个让我处处小心谨慎、让我感到寄人篱下的家。年老又粗心的父亲并不知道疼我,他想依靠我了。可十七岁又没有干过农家活的我,没有那样大的力气,在地里,我拿着锄把的手被磨得出了血泡,用了吃奶的力气也是干不完自己的任务,眼睁睁看着人家三下五除二就干到了地头歇息。那一刻,我遥遥望着葬在东山坡上母亲的坟,对着地头歇息的十几双眼睛,我想哭却不能哭了。
我没有做过饭,即使是在母亲走后,因为我还在上学,在离家二十多里地的县城上学。可自从回家之后,父亲就不再给我做饭了。按理,我也应该让七十岁的父亲吃他小女儿做的饭,可我一下子怎么能应付过来呢?攥着满手的血泡,带着一身的疲累,腰酸腿痛饥肠辘辘的我真是连炕都要上不去了,但我走进的家锅冷炕凉……我鼻子一酸,没有敢当着父亲的面掉下泪来,我跑到了茅房里,不出声地哭了。当我终于做好了饭收搭完了家务躺在了热呼呼的炕上,一觉便睡到了大天亮,我懊恼地看到一个事实:队长喊出工我没有听见,这一天我不能上工了,不仅不上工就没有工分,工分少了,就不能保证秋天我的口粮能不能领出来,重要的是出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要挨队长骂的,虽然,有父母的面子,他们从来没有骂过我。但我不能脸皮那样厚,常常,我吃不上早饭、或者吃一口凉饭就去生产队干我力所不能及的活儿。
出不了工的日子,我便上山去割草。我专去母亲的坟前割草。坟四周各种蒿草长得高高的,四外没有一个人。我总是在坟前坐上一会儿,默默的,我看着母亲的坟,真的是近在眼前却又隔得那么遥远。我不知怕也不感到孤寂,看着,想着,泪也就默默的顺着脸滴到衣襟上草叶儿上。就是母亲坟前我也不能放声地哭了,母亲的坟是爸爸选的址,在小村东南向阳的山坡,在小村里向南一望就能隐隐约约的看见,只要我去了,小村的人就能远远地看到我站在母亲坟前无助的身影。我更怕让父亲看到,我只是说我去东山割草。我不能埋怨父亲什么?他都那样大的年龄了,他只要在,能陪着我,我就得感恩老天爷的照顾了。我只是在心里,一遍遍地埋怨母亲想念母亲:你怎么就舍下把我扔了?让我受这些的罪?让我嫩嫩的肩头还要承担着父亲?
春去春又来,花落花又开,我就这样的成长了。当我能同老乡们一样放下扫帚拎起钯子的时候,当我春旱时一边在大队创业队用两个肩头往山上挑水浇灌果树,一边在队办的广播室播着自己写的稿件时,命运终于张开它飞翔的翅膀,将我磕磕绊绊的带出生我养我的小山村,带进当年对乡下人来说可谓天堂的小城。小城五颜六色,小城倾权重势,小城利欲熏心,小城也学识满腹,天高任鸟飞。母亲,您二十岁的女儿就这样两眼一抹黑地在小城落脚,起早贪黑地拼搏,胆战心惊地拒绝诱惑,孤独寂寞地迎接一个又一个不知来自那里的挑战,这个时候的女儿已经不会哭了。
可是,黄土垅中的母亲,您是否知道?当女儿工作后领取了第一份工资,女儿想给您花,女儿想孝敬您,却不知到那里能找到您。您是否知道?女儿第一次领着可以依托终生的朋友回老家的时候,一路上女儿无话,想您,想门前站着的是您,炕头上坐着的是您!母亲,您是否知道,当女儿也怀了女儿的时候,女儿多想同您说说心里的话呀?如果有您,什么也不懂的女儿怎么会月子里喝凉水落下了终身的毛病?女儿知道,家里过去穷,一直住着冬冷夏热的东厢房,您一辈子心里盼的就是能住上宽敞的正房。女儿忘不了,每当严寒的冬天,您总望着窗上厚厚的冰凌说:“有钱不住东西厢,东厢更比西厢寒”。
可您是否知道,当女儿终于靠自己的奋斗,住进了漂亮楼房的那一晚,女儿却睡不着了,女儿多想将您接来住一住啊?母亲,特别是女儿当上干部,成为报社总编辑,成为家乡人的骄傲,成为家乡小学、中学课堂上话题的时候,母亲,您在那里?您听到了吗?您怎么一点儿福气都没有啊?既然您决定生下了我,为什么不给我您的温馨和关爱?为什么不给女儿个机会,让女儿报答您生育养育的恩情?
哦,母亲!四十年了,四十年后女儿的女儿都比当时的女儿还大时,女儿也仍是想您。仍想往、羡慕那些两鬓几近斑白,家中还有老母坐在炕头的人啊!女儿想,那房间里一定弥漫着暖人的温馨和关爱。故乡的家,自从您离开了女儿,自从父亲卖了房子住进了别人家,自从父亲也去了,早已经从实质上没有了。
可因为想您,女儿几乎每年的清明时节都要迎着杏花的清香回故乡看望您,一个人,扛着一把锹,为您砍草挖土修墓,然后坐下来,默默地从记忆的长河里捧起瓣瓣落花,无声的泪仍然会从我的心底滚落…………